《賈平凹·秦腔》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賈平凹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別,風俗區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問:歷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者,是非最洶洶者?曰:秦腔也。正如長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秦腔,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評論說得婉轉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戲臺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各省走動,唯秦腔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土觀念,也使其離不了窩;可能還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的有些市場,卻絕對沖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呢。
但是,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陜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來竟是:一抹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墻的土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干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里的地理構造竟與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地統一!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的一群秦始皇兵馬俑的復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見長于下身。當他們背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磙子碌碡上吃著牛肉泡饃,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么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挖爬滾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眾!那晚霞燒起的黃昏里,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鎮,高音喇叭里傳播的秦腔互相交織,沖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诖?,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為界,咸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岐山,寶雞,兩個專區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十幾個縣為東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又一呼三嘆。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地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面的事,任何一個鄉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臺,起碼不能吼一陣亂彈呢?!
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關節節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秦腔與他們,要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了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的農民聊起來,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缺的是高超的藝術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來十分別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是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獲時節的土場上,在月在中天的莊院里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于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么偉大的永恒的愛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虛弱??!
我曾經在西府走動了兩個秋冬,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在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分,一個人獨獨地到田野里去,遠遠看著天幕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細細辨認著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漢唐時期石碑上的殘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飄出一陣冗長的二胡聲,幾聲雄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癡呆了,感覺到那村口的土塵里,一頭叫驢的打滾是那么有力,猛然發現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生了。
每到農閑的夜里,村里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演員們都集合起來,到那古寺廟里去。吹,拉,彈,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梨園。導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威,演員是一家幾口,夫妻同臺,父子同臺,公公兒媳也同臺。按秦川的風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爺和孫卻可以無道,弟與哥嫂可以嬉鬧無常,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臺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寺廟里有窗無扇,屋梁上蛛絲結網,夏天蚊蟲飛來,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薰蚊草就墻角燃起,一聲唱腔一聲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風,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一出場一臉正經,一下場湊近火堆,熱了前懷,涼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滿窗臺的孩子。廟里一個跟頭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好,演員出來罵一聲:誰說不好的滾蛋!他們抓住窗臺死不滾去,倒要連聲討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來偷拿了紅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給演員作夜餐,賺得進屋里有一個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雞叫,月兒偏西,演員們散了,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腳,學那一招一式。
一出戲排成了,一人傳出,全村振奮,扳著指頭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個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龍抬頭,三月三,四月四,五月八日過端午,六月六日曬絲綢,七月過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臘月五豆,臘八,二十三……月月有節,三月一會,那戲必是上演的。戲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積款,買上好的木石,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這戲臺闊不闊。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扛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戲開,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臺兩邊階上立的臥的是一群頑童。那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鬧臺,似乎整個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類小吃趁機擺開,一個食攤上一盞馬燈,花生,瓜子,糖果,煙卷,油茶,麻花,燒雞,煎餅,長一聲短一聲叫賣不絕。鑼鼓還在一聲兒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員偶爾從幕邊往下望望,下邊就喊:開演呀,場子都滿了!幕布放下,只說就要出場了,卻又叮叮咣咣不停。臺下就亂了,后邊的喊前邊的坐下,前邊的喊后邊的為什么不說最前邊的立著;場外的大聲叫著親朋子女名字,問有坐處沒有,場內的銳聲回應快進來;有要吃煎餅的喊熟人去買一個,熟人買了站在場外一揚手,“日”地一聲隔人頭甩去,不偏不倚目標正好;左邊的喊右邊的踩了他的腳,右邊的叫左邊的擠了他的腰,一個說:狗年快完了,你還叫啥哩?一個說:豬年還沒到,你便拱開了!言語傷人,動了手腳;外邊的趁機而入,一時四邊向里擠,里邊向外扛,人的旋渦涌起,如四月的麥田起風,根兒不動,頭身一會兒倒西,一會兒倒東,喊聲,罵聲,哭聲一片;有拼命擠將出來的,一出來方覺世界偌大,身體胖腫,但差不多卻光了腳,亂了頭發。大幕又一挑,站出戲班頭兒,大聲叫喊要維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個兩個所謂“二干子”人物來。這類人物多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卻十二分忠誠于秦腔,此時便拿了樹條兒,哪里人擠,哪里打去,如兇神惡煞一般。人人恨罵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這些人,叫他們是秦腔憲兵,憲兵者越發忠于職責,雖然徹夜不得看戲,但大家一夜滿足了,他們也就滿足了一夜。
終于臺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但不管男的女的,出來偏不面對觀眾,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樣,臺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頭,一身的戲喲!是男的就搖那帽翎,一會兒雙搖,一會兒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臺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發梢兒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臺下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他們不喜歡看生戲,最歡迎看熟戲,那一腔一調都曉得,哪個演員唱得好,就搖頭晃腦跟著唱,哪個演員走了調,臺下就有人要糾正。說穿了,看秦腔不為求新鮮,他們只圖過過癮。
某某的什么,司機也便要嘎地停車。但是,誰要侮辱一下秦腔,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以至大打出手,永遠使你記住教訓。每每村里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臺秦腔的,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這個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臺,人只要在舞臺上,生,旦,凈,丑,才各顯了真性,惡的夸張其丑,善的凸現其美,善的使他們獲得了美的教育,惡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藝術。
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秦腔,也只能有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1983年5月2日草于五味村
《秦腔》寫得大氣。
秦腔誕生的八百里秦川大地,氣勢磅礴地呈現在作者筆下:一抹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土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樹木,枝桿粗壯如桶……
尤其是那一句:“這里的地理構造竟與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地統一!”
且不說它的通感——即五官感覺的挪移與互通——單就這一句的力度和形象度,就會使人們拍案叫絕,活脫脫把一個地方劇種與這個地方的地理風貌對接起來,再也分不開了。
大氣充溢在《秦腔》的字里行間。如作者寫自己聽到土屋的窗口飄出幾聲雄壯的秦腔叫板,由于這一情景置放在“天幕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這樣一個背景下,便使得飄出的秦腔充滿了蒼涼和厚重的歷史感,難怪乎作者有感而發,再度妙筆生花:“猛然發現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生了。”
這樣大氣的句子和章節真是舉不勝舉,再譬如寫農民高興時唱秦腔,“高興得是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和小橋流水、輕歌低吟截然不同,是何等陽剛和粗獷的氣魄!
賈平凹生長的地方就是秦腔生長的地方。秦嶺是一道屏障,分野了中國的南方和北方,雨水降落在秦嶺南麓,經丹江、漢水流入長江;雨水降落在秦嶺北麓,經涇水、渭水注入黃河。秦腔是和黃河及與黃河一樣顏色的黃土地血脈相連的。秦腔生長的地方,蒼涼、遼遠、空闊、悠長,它影響了賈平凹的文風,既是生動而斑雜的,又是厚重而渾然的;這種文風作用于寫作《秦腔》,便形成了這篇散文如此大氣的藝術特色。
就思想內涵來說,賈平凹借助寫《秦腔》,不僅僅寫一個地方劇種的生成、變遷、特點,更重要的是寫生活在秦川大地上的人們的喜怒哀樂、婚喪娶嫁以及其他方面的風土人情,寫他們蓬蓬勃勃的生命力。由于作者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黃土地的熱愛,這就使得這篇散文血肉飽滿,在描述中增添了一份多情、詩化和亮麗,也自覺過濾掉了那些可能同時存在的愚昧、丑陋、落后的成分,更加凸顯了黃土地農民的風情和人情之美。所有的這一切風情和人情之美的閃耀,全都凝聚在“秦腔”里了。秦腔融入了黃土地農民的血液里了。黃土地的農民們似乎是為秦腔而生活著。秦腔是黃土地和黃土地農民的生命交響樂,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珍珠一般的光芒。
黃土地養育了中華民族,產生過燦爛的民族文化,這“文化”當是包含了“秦腔”在內的。所以,賈平凹對于“秦腔”的描繪,不僅僅是把它當作一個地方劇種,更深刻的啟迪是將它作為一種象征,象征著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持久不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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