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樺·可以鑄成永恒的瞬間(節選)》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白 樺

三、螢

我第一次進入滇南的熱帶山谷，還沒有公路，是騎著馬去的。橫斷山脈的特點就是山特別高，谷特別深，翻一座山需要整整一個白天。

當我將要下到谷底的時候，最后一抹夕陽，把潔凈如洗的小小一方世外桃源，呈現在我的面前，清晰得如同一幅在我掌中展開的水彩畫。墨黑的山林給小河讓開了一條道路，讓得寬闊了一些，就成了一個杏核形的平壩。小河從西邊一條狹窄的山谷里游進來，彎彎曲曲地貫穿整個色彩艷麗的壩子，留下一簇簇的小樹林以后，就消逝在東邊一條狹窄的山谷之中了。每一座開滿鮮花的小村，都蹲在猛臘河的一個小灣兒里，天地之間靜極了，似乎只能聽見河水的低吟。我催馬跑下山來。好熱！好香啊！香氣撲鼻。漸漸，迎面的山峰上緩緩飄落一片白云，白云很快就擴散為薄薄的霧靄。突然，陽光熄滅了！太快了！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太陽哪怕先閃動一下，或者漸漸地暗下去了也好呀！ 它一下就墜落了！ 只在西邊山頂的上空，留下一片胭脂，而且很快就黯淡了。當我正在遺憾的時候，天空中越來越多地閃現出又亮又大的星星。我從來都沒看見過這么亮、這么大的星星。我仰著臉想估算一下天上到底有幾萬億顆星星。啊！ 我越是定睛看過去，越是覺得那是無法估算的。它們并不是平鋪在一個層面上，太空的縱深還有無窮無盡的星星，看起來越遠越小，實則是越遠越黯淡罷了。為了不驚擾這靜謐的幽香世界，我扣緊馬勒，讓座下馬緩緩前進。馬兒好像明白我的意思，四蹄的起落都很輕盈，而且是踏在柔軟的田埂路上，沒有聲息。我此刻有一種盲人進入天國的愿望：要立即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已經進入了嶄新世界。雖然我知道，這一愿望的實現，要到太陽巡視了地球另一面的每一個角落以后，重新在東方升起的時候。無怪古人有秉燭夜游的激情。可是，即使有一支紅燭，一朵燭火能照亮多大一塊空間呢？我十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聽任座下的小馬把我馱到任何地方去。我在靜靜的黑暗中，享受著熱風送來的濃香。驀地，啊！ 田野像歡歌一樣飛起億萬盞螢火，那么密集的螢火！在低空中形成一片綠熒熒的光暈，沖淡了夜色，使大地萬物都若有若無地顯現出來，如同置身于銀色的夢境之中……我打心底里由衷地升起一種感恩的情緒，憑著20歲的敏感，隱隱約約意識到：這一瞬不正好是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嗎！ 是的，它不僅是某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后來，它幾乎是我每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只不過我沒有用文字寫在每一首詩歌的卷首上罷了……

白樺具有劇作家、詩人、小說家幾重身份，他的散文和隨筆作品或濃或淡地流露著理想主義的浪漫情懷。這里節選的是他的散文《可以鑄成永恒的瞬間》的第三部分，這一節名為“螢”。瞬間和永恒是兩個差異巨大而又緊密相關的概念，永恒里必然包含著無數個瞬間，而一個特定的瞬間又可能構成某種意義上的永恒。白樺節選了三個彼此獨立的“瞬間”來組織全篇。第一節“飛”講述的是從小麻雀的飛起體會到了瞬間轉變的美麗和輝煌之永恒；接著在“瞥”一節中，講述的是在野外一次與老虎意外而神奇的對視，由此體會到了自由生存環境的純美和諧；而第三部分“螢”展現的是一幅美麗的風景畫。一個“螢”字，可以喚起讀者無窮無盡的美妙聯想，想象幽靜的夜晚，深藍的天幕下螢火蟲帶來的點點光亮，跳躍著，閃爍著，帶著頑皮的熱情和暗夜的希望。白樺的描繪是我們放飛想象的依托，而這文字中展現的風景又顯得極為豐富、鮮明。

置身滇南熱帶山谷的美麗景色中，白樺用細膩的感情體會著從夕陽西下到夜幕降落后山谷景色每一點細微的變化，又用細致入微的筆觸把這細微而生動的變化記錄下來，呈現給我們分享。最后一抹夕陽下，“潔凈如洗的小小一方世外桃源”卻生動活潑地展現著生命的色彩。小山林給小河讓開了道路，開滿鮮花的小村蹲在小灣兒里，靜謐之中，河水低吟。“突然，陽光熄滅了！”不是我們通常看到的諸如陽光漸漸低沉、夜幕漸漸垂下的描寫，這里陽光的變化被描繪得具有強烈的動態性，好像是剎那之間，讓人“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太陽“一下就墜落了”。但是還沒來得及為陽光的黯淡而遺憾，天空中越來越多閃現的星星已經使人激動和興奮。那些無法估算的星星，“又亮又大”，“它們并不是平鋪在一個層面上，太空的縱深還有無窮無盡的星星，看起來越遠越小，實則是越遠越黯淡罷了”。這不僅是在描繪風景，也是對宇宙自然的一種生命體悟。遙遠的星空，“靜謐的幽香世界”，連馬蹄落下都顯得“輕盈”，“踏在柔軟的田埂路上，沒有聲息”。

清靜幽香的閑適中，放松身心，任思緒飛揚。靜靜的夜色朦朧中，懷揣夢想，一人一馬緩緩前行，在情緒漸漸低落的時候，突然間，“田野像歡歌一樣飛起億萬盞螢火”，“沖淡了夜色，使大地萬物都若有若無地顯現出來”。這密集的螢火，喚起了心底由衷的感激，是這一瞬間的光暈的爆發，直達溫柔的內心深處，思緒、夢境、現實，在這一刻為這螢火而統一起來了。白樺用詩歌一般的語言書寫著雋永的文字，輕盈、柔和、意猶未盡，“它不僅是某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后來，它幾乎是我每一首詩歌的第一句”。余味裊裊，一瞬而成永恒，而靈動并充滿柔情的文字也因此而顯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