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宋詩人范成大 楊萬里
范成大[1] 催租行
催租得鈔官更催[2],踉里正敲門來[3]。 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耳[4]!”床頭慳囊大如拳[5],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供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6]。”
[1]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著有《石湖居士詩集》等。南宋著名詩人,名列所謂的“中興四大詩人”之中。這首詩寫作的具體時間不詳,不過可以肯定是范成大早年居家時的作品。此詩是四首一組的歌行體組詩的最后一首,前三首依次是《樂神曲》、《繅絲行》、《田家留客行》。在第一首下有自注:“以下共四首,效王建。”王建是中唐詩人,和張籍以擅長樂府齊名,有“張王樂府”之稱;他們的樂府詩對于社會現實有積極的反映,所以很受白居易和元稹的欣賞,給予“新樂府運動”極為重要的影響。范成大之效王建,也是由于同樣的原因。[2]“催租”句:宋代官府收田賦有四種鈔:給農戶收執的戶鈔,縣司用來注銷冊籍登記的縣鈔,納糧官執掌的監鈔,倉庫作為憑據收藏的住鈔。農戶是否交租,要靠四種鈔互相對證。但是官府往往于中作弊,經常不使用監鈔和住鈔,而且不根據縣鈔注銷冊籍登記,反而藏匿起來繼續向農戶索要以謀取賄賂。農戶拿出戶鈔,他們也不承認。這句詩里的鈔指戶鈔,農戶手里的這個戶鈔在官府的舞弊之下如同廢紙,所以雖然是“催租得鈔”,已經交了租,但是仍然繼續受到官府的催逼。 [3]踉:歪斜不正的急步子;踉敲門來,表現里正催租的緊迫。 里正:宋代的役法中不再有兵役和力役,但有所謂的“職役”,里正就是這樣的一種差役。官府指定鄉里的小地主和富裕些的農戶為“里正”、“戶長”之類,專管催督租稅。由于屬于職役,所以是沒有報酬的,這些里正往往利用職權索要賄賂。[4]文書:官府催督欠租的文件,作者在另外一首詩的自注中解釋說:“文書,謂諸司督逋者。”雜嗔喜:很生動地描繪出里正知道農戶已經交了租,但仍然在勒索時威逼利誘的嘴臉。我亦來營醉歸耳:是里正最后直言不諱地講出本意,以此刻畫其不知廉恥的形象。[5]慳囊:即撲滿,一種儲錢用的陶罐,口小腹大,錢易進不易出,好像頗為吝嗇的感覺,所以有這樣的稱呼。[6]“不堪”二句:是農戶不得己賄賂了里正之后,還因為不敢得罪他說的客套話:這點兒錢不夠您好好喝一頓,就算是跑路錢吧。在元人戲曲里,經常能看到“草鞋錢”的說法,這里的“草鞋費”無疑是當時的俗語。
范成大 四時田園雜興[1](選二)
土膏欲動雨頻催[2],萬草千花一餉開[3]。舍后荒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4]。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5]。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6]。
[1]這組詩原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組,每組十二首;這里選的是春日和夏日里的各一首。題下有作者的小引:“淳熙丙午,沉疴少紓,復至石湖舊隱。野外即事,輒書一絕,終歲得六十篇,號《四時田園雜興》。”淳熙丙午:是淳熙十三年(1186)。沉疴少紓,重病稍減。范成大在淳熙九年(1182)因病請求退職,回到故鄉的石湖隱居養病,這組詩是他病愈后之作。[2]“土膏”句:《國語·周語》里說:“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意思是春天陽氣回升,解凍之后地脈已經滋潤了。范成大用了這個意思,但又增寫了春雨的作用,所以說土膏“欲”動雨“頻催”。[3]一餉:一頓飯的工夫,極言時間之快。這句寫得既真實又生動,我們都有這樣的感受,春天的花草突然之間就全部煥發出了生機。岑參就有一個著名的比喻,用這種體驗來形容雪下得很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4]“舍后”二句:就近寫春天的生機勃勃,屋后的荒田都長出了綠色的禾苗,屋旁鄰家的竹筍更是難抑生機地長到了我家里。荒畦:荒田。秀:指禾類植物開花抽穗,《詩經·大雅·生民》:“實發實秀,實堅實好。”朱熹注:“秀,始穟。”綠秀,是說荒田里的禾苗變綠抽穗。鞭筍:竹根叫鞭,筍長在鞭上;由于竹根是橫行伸展的,就從鄰家那邊越墻而過,在自家生出筍來。[5]“晝出”二句:第一句寫白天出去種田晚上在家紡織,自然是兒耕女織,所以第二句就說村莊兒女各當家,分司耕織,各有本職。當家:能夠頂得起來家務;現代漢語里也經常這樣說,比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等等。[6]“童孫”二句:前兩句寫勞作,這兩句卻用閑筆寫兒童嬉戲,兒童的種瓜自然玩耍的成分多于勞作,于是在這樣互相的映襯中描繪了一幅靜謐的田園圖景。
楊萬里[1] 稚子弄冰
稚子金盆脫曉冰[2],彩絲穿取當銀鉦[3]。敲成玉磬穿林響[4],忽作玻璃碎地聲[5]。
[1]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野客;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著有《誠齋集》。他和陸游、范成大同列“中興四大詩人”之中,在南宋算得特色最強的一位著名詩人。根據他自己的編集,這首詩于淳熙五年(1178)在常州所作。[2]金盆:指銅盆。脫:這個字用得很形象,冰從盆里取出宛如脫落。曉冰:應該是趁著夜間溫度較低時凍制冰,一大早已經凍好了。[3]鉦:一種打擊樂器,似鑼,形如圓盤,邊緣有穿孔系繩,懸于架上敲擊。[4]“敲成”句:這個小孩子用彩線穿了冰塊,一邊敲打,一邊亂跑到外面的林子里,喧鬧不停。磬:一種打擊樂器,石制。[5]玻璃碎地聲:冰塊逐漸融化,從穿著的彩線上掉下來,宛如玻璃打碎在地上。
楊萬里 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萬花川谷月下傳觴[1]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領取青天并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2]。天既愛酒自古傳[3],月不解飲真浪言[4]。舉杯將月一口吞[5],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 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6]。
[1]這首詩作于紹熙五年(1194),當時楊萬里退職家居吉水。據說楊萬里對此詩頗為自負,羅大經《鶴林玉露》說:“余年十許歲時,侍家君竹谷老人謁誠齋,親聞誠齋誦此詩,且曰:‘老夫此作,自謂仿佛李太白。’”徐克章:生平不詳。萬花川谷:楊萬里家中的花園。[2]“老夫”四句:描寫月在酒杯的句子并不少見,比如蘇軾說“招呼明月到芳樽”、“樓空月入樽”;不管是月被招呼來的,還是自己來的,都沒有楊萬里寫得這樣迫不及待和聲色熱鬧。[3]“天既”句:《三國志·魏書·崔琰傳》裴松之注引《漢紀》里說,曹操禁酒,孔融寫信嘲笑他:“夫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堯不飲千鐘,無以成其圣。”所以李白《月下獨酌》詩里就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4]“月不解”句: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浪言,亂說。楊萬里在翻李白的案,他說酒才倒進杯里月就已經進去了,怎么能說月不解飲呢?[5]“舉杯”句:楊萬里大概想到了蘇軾的《月夜與客飲杏花下》:“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6]“酒入”六句:意謂酒和月越發助長了詩興,隨意吟成即驚動天聽。骸骨:古人稱請求退職為“乞骸骨”,楊萬里現在退職家居,所以自稱“一骸骨”。
[解讀鑒賞]
很難想象南宋的詩人能夠不受江西派的影響,雖然南渡之后對于江西派的批評在與日俱增。這種批評被錢鐘書表達得極為生動,他說:
從古人各種著作里收集自己詩歌的材料和詞句,從古人的詩里孳生出自己的詩來,把書架子和書箱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爾向人生現實居高臨遠的憑欄眺望一番。內容就愈來愈貧薄,形式也愈變愈嚴密。偏重形式的古典主義發達到極端,可以使作者喪失了對具體事物的感受性,對外界視而不見,恰像玻璃缸里的金魚,生活在一種透明的隔離狀態里。
不過,江西派的理論畢竟很能迎合宋代文人那種博學文雅的口味,而且由之也確實能夠造成一種頗具深度的美感;所以,那些與日俱增的批評卻也并不妨礙它與日俱增的影響。只是在批評和影響的夾縫中,江西派卻需要尋找新的出路。我們于是在很多南宋詩人那里看到已經走了樣的江西派面貌,尤其是在那些比較出色的詩人中,這種走樣的東西反而更為顯著。這里所要講到的范成大和楊萬里,就可以作為十分典型的例證。也許從表面上很難把范成大的清新嫵麗和楊萬里的意趣橫生與江西派的思力聯系在一起,所以不少評論者往往否認江西派對于他們詩歌創作的關鍵性影響。他們總是強調范成大的詩學淵源來自張籍、王建和晚唐詩,認為和江西派沒有直接的師承關系。但是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說,范成大的詩是他“自官新安掾以后,骨力乃以漸而遒,蓋追溯蘇黃遺法”,倒是江西派的影響更為重要一些。總是突出楊萬里的個性在他詩歌里的表現,仿佛他的詩歌完全出自創新,但是楊萬里自己敘述他的學詩過程,卻說“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后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絕句,晚乃學絕句于唐人”,分明不容忽視江西派的影響。這里最為關鍵的問題是:他們究竟從江西派那里得來了什么樣的影響,這些影響又如何表現在他們的詩歌中?也許正是由于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被搞清楚,才使我們難于正確認識范成大和楊萬里的詩歌。
我們首先來看范成大,他的詩作總是呈現出某種平和的雅致,這與黃庭堅那樣的奇崛峭拔是從根性上頗為不同的。所以,他很少像江西派那樣刻意突出思力所造成的美感,畢竟那種美感總是會讓人覺得比較刺眼。他早年喜歡學習更為平易的張、王樂府,不知道和這種不同的根性有沒有關系。但是張、王樂府的感情比較外露,平易之中也不免帶些俗氣,這和宋代士大夫的審美品味還有些距離。我們看到,范成大早年的《催租行》雖然標明是“效王建”,但也只是寫作題材的相近,而不是寫作風格的相近。范成大在這首詩作里已經表現出他后來一貫不變的審美格調,凝練工穩,勻稱妥帖。這當然不是江西派的格調,也不是張、王樂府的格調。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之后,范成大似乎意識到要從自己的根性中成就一種獨特的美感,其實還是江西派能夠給予更多的啟發。這是可以從范成大較為后期的詩作中被明顯認識的。在那里雖然沒有像江西派那樣對思力的刻意表現,卻有一種對思力的觀照。表現就以淋漓盡致為上,所以思力就會使人感到刺眼;觀照則推遠一步,以含蓄有味為佳,所以思力反倒有些嫵麗之態。雖然有這樣的不同,但是在詩作中思力壓倒感情占據了主要位置,卻是共同的審美傾向。思力與感情相比,就像知性之于感性,因此思力不僅能夠控制對感性的沉溺,還能夠制約感性的混亂無秩序。如果在思力之上再加以觀照的態度,就從對感性的沉溺的超拔中產生一種氣度的優雅,從制約感性的秩序感中產生一種心境的和諧。這種美感和張王樂府的平易近俗比起來,就不能同日而語了。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會說“骨力乃以漸而遒”,而且看到了淵源所在——“蓋追溯蘇黃遺法”。不過,還并沒有講出其中的這個曲折。經過這一曲折,黃庭堅的奇崛峭拔就被清新嫵麗所取代了。倒是以詞出名的姜夔能夠看出這個曲折,他說: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于此,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矣哉! 后之學詩者可不務乎?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言有盡而意無窮”,有不同的表現,在蘇軾那里和黃庭堅那里表現就不同。對于蘇軾,姜夔未必懂得,也未必欣賞。但對于黃庭堅,他卻深知其中三昧。通過對黃庭堅的思力之觀照,造成了氣度的優雅和心境的諧和,從而使人在對感性的超拔中,體會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覺,所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這是思力;“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是思力外的氣度,即從知性諧和的觀照中產生的余味。在這里,思力本身并非目的,所以“非善之善者”;氣度才是最終的目的,自然是“善之善者”了。其實,姜夔清空騷雅的詞風和范成大清新嫵麗的詞風,從美感的根源上看,原本也是一致的。范成大的寫作題材雖然并不十分廣泛,但是也并非只限于田園和農戶。這里之所以都選了這類題材,是由于從這樣近俗的內容中更加容易看清范成大的優雅。我們已經指出他早年的《催租行》較之張王樂府的工穩妥帖,現在從他最具聲望的《田園四時雜興》中同樣可以看出類似的格調。和前人的田園詩相比,范成大把陶淵明的質樸變成了平和,卻把王維和儲光羲的色澤變成了雅致,這也許出于他一貫的根性。就在那種不過不欠的工穩中,顯示出氣度的優雅和心境的諧和,展示了宋代士大夫標準的審美風格。
和范成大相比,楊萬里走向了改變江西派風格的另外一端:他在詩作中極力表現思力的作用,從而使思力所憑借的材料成了次要,形式本身成了首要。在江西派那里,思力的表現需要依托古典的材料,通過反規律地使用古典造成美感:雖然陳與義已經注意到思力本身反規律的使用也能造成美感,卻仍然執著于古典的字面。在楊萬里看來,似乎能夠掌握反規律使用的合理性,就是詩法的靈珠在握,而不必斤斤于古典字面。他所樂道的“活法”,也許正是針對這種理解來的。于是我們就可以不把書本作為思力的唯一表現材料,視野就會遠為開闊,像他自己所說的:“萬象畢來,獻予詩材。”當然從根本上說,他和范成大一樣,都是得自江西派的深刻影響。因此,他雖然使古典字面在詩歌思力的表現中處在了次要位置,卻并不否認古典字面的積極意義。尤其當這種字面與對思力的反規律使用相得益彰時,他會極力稱贊黃庭堅:“詩家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最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筆》是也。”或者當古典字面能夠幫助詩作增添典雅之時,他又進入了江西派的思維定勢:“每下一俗間言語,無一字無來處,此陳無己、黃魯直作詩法也。”
這樣的創作思路是由他的詩作體現出來的。由于他極力表現思力本身的反規律使用,往往使詩中具有濃重的幽默味道。大家都注意到楊萬里的這種特色,卻是吳之振講得最形象:“不笑不足以為誠齋之詩”。我們所選他的《稚子弄冰》就是通過幽默增添了詩意,其中并沒有任何出自學問的東西。在他能夠嫻熟地掌握了這種表達方法之后,幽默就變得更為活潑,從而意趣橫生。到了晚年他寫的《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萬花川谷月下傳觴》這首詩,處處和古人在作翻案文章,學問、幽默、活潑兼而有之,卻渾然不著痕跡,難怪連他自己也深覺得意。可以說,在宋人里,楊萬里的詩歌是最具特色的。
另外有一點也許可以提及,就是在范成大和楊萬里的詩里,雖然也有對現實社會矛盾的反映,但是總不及陸游那么多。在占統治地位的文藝理論的影響之下,這一點成為判別他們高下的一個標準。其實,如果不把文學和現實的關系看得過分重要,對此標準有時可以忽略不計。范成大和楊萬里對于詩歌自身藝術的推進確有貢獻,而他們的人格也同樣崇高偉大。范成大曾經出使金國,在燕京他面對金國君臣的威逼大義凜然毫不屈服,贏得金國宋朝的一致嘉許;當時他表現出來的氣概,是和他的詩風完全不同的。在韓侂胄專權時,楊萬里斷然拒絕為他所筑的南園作記,后來倒是陸游替他寫了,楊萬里為此還寫詩給陸游予以嚴厲批評。這樣的執守,也和楊萬里的幽默活潑的詩風截然不同。對于藝術型的作家,我們往往應該避免把他們和現實聯系得太多,從而減少些錯誤判斷。
[閱讀思考]
1.試述范成大和楊萬里的詩歌和江西派的內在關系,以及他們何以表現出來與江西派不同的面貌。
2. 通過具體詩作,分別闡述范成大和楊萬里的創作思路和風格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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