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華容道放曹》解說與賞析
《三國演義》中的關羽,歷來號稱“義絕”。而表現關羽“義氣”的情節主要有兩個,一是千里走單騎(第26—28回),一是華容道放曹操(第50回),這就是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中大加稱贊的“獨行千里,報主之志堅;義釋華容,酬恩之誼重”。
其實,“華容道放曹”完全是《三國演義》的虛構。歷史上的曹操在赤壁遭到火攻,敗退華容道時,雖然境況十分狼狽,但并未遇到任何埋伏,自然也就談不上被關羽“義釋”的問題。
羅貫中作了大幅度的改造和加工,在“義釋”二字上傾注筆墨,從而創造出一個深刻表現關羽內心世界的精妙篇章。
小說第50回,寫曹操在赤壁遭火攻而慘敗之后,在張遼等人護衛下,帶領少數殘兵,望彝陵方向逃跑。當他發現追兵離得漸遠,驚魂稍定,竟突然“于馬上仰面大笑不止”。這狂笑實在太出人意料了:此時的曹操,被一場大火斷送了數十萬大軍,征服江南、統一全國的美夢化成了泡影,這是他一生中遭到的最大慘敗,他怎么還笑得出來! 然而,曹操就是曹操,他偏偏要笑! 請聽他對諸將所作的解釋:“吾不笑別人,單笑周瑜無謀,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時,預先在這里伏下一軍,如之奈何?”明明被周瑜、諸葛亮施用一系列奇謀妙計而打得狼狽不堪,卻硬要笑對方“無謀”“少智”,真是地地道道的自欺欺人! 然而,曹操卻需要這樣。首先,他要用笑聲來排遣失敗的痛苦,為丟魂落魄的眾文武打氣,這表現了他的奸詐;其次,他要通過譏笑周瑜、諸葛亮“無謀”“少智”來掩飾自己的失算,維持自己在精神上的優越感,以求恢復自己的心理平衡,這表現了他的虛偽;再次,這笑聲說明他決不愿意認輸,決不會一蹶不振,他還要找機會與周瑜、諸葛亮較量,這又表現了他的頑強。所以,這是只有曹操才會發出的笑聲,它具有豐富的內涵,表現了曹操復雜的內心世界。
但是,現實是那樣的無情,曹操譏刺“諸葛亮少智”的笑聲未落,就見“兩邊鼓聲震響,火光沖天而起”,諸葛亮早已安排在這里的趙云挺槍殺出。這一來,“驚得曹操幾乎墜馬”,他慌忙命令徐晃、張郃雙敵趙云,“自己冒煙突火而去”。一場大笑引出一場大驚,這無異于給曹操一記有力的耳光。
不過,曹操還不肯徹底認輸。當他帶著殘兵逃到葫蘆口時,已是人困馬乏,衣甲皆濕,饑腸轆轆,不得不停下來做飯曬衣放馬,盡管處境比先前更加狼狽,他卻又“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起來,說什么:“吾笑諸葛亮、周瑜畢竟智謀不足。若是我用兵時,就這個去處,也埋伏一彪軍馬,以逸待勞;我等縱然脫得性命,也不免重傷矣。彼見不到此,我是以笑之。”不料,他話還沒說完,奉諸葛亮之命埋伏在此處的張飛又殺了出來,這使曹操又大吃一驚,連忙“棄甲上馬”,趁諸將與張飛混戰之機,“先撥馬走脫”。正像他自己估計的那樣,雖然逃脫了性命,但“眾將多已帶傷”,好一副窮途末路的倒霉相!
當曹操逃到華容道時,經過與泥濘的搏斗,“三停人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溝壑,一停跟隨曹操”,只剩下三百余騎,好不凄慘! 到了這種地步,曹操仍然改不掉自欺欺人的毛病,居然又“在馬上揚鞭大笑”,他的理由是:“人皆言周瑜、諸葛亮足智多謀,以吾觀之,到底是無能之輩。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就縛矣。”在他看來,他終究逃脫了滅頂之災,不妨再說一次大話。然而,事實又一次狠狠打擊了他的虛榮心,“言未畢,一聲炮響,兩邊五百校刀手擺開,為首大將關云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這又是諸葛亮設下的伏兵!
曹操這三次大笑,一次比一次笑得勉強,而引出的后果卻一次比一次難堪,不甘服輸的心理與連遭伏擊的現實形成巨大的反差,是對曹操的強烈諷刺和有力鞭撻。
這時,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攔路的是威名赫赫、武勇蓋世的關羽和五百名精銳的校刀手;而曹操“止有三百余騎隨后,并無衣甲袍鎧整齊者”,經過長途的奔逃、沿途的截擊和風雨的侵襲,他們早已意志消沉,精疲力盡,又饑又渴,他們胯下的戰馬也已困乏不堪。這樣的殘兵敗將還有多少戰斗力?難怪他們見到關羽,不禁“亡魂喪膽,面面相覷”。
面對如此困境,老奸巨猾的曹操一時竟也沒了主意,脫口而道:“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但這分明是以卵擊石,要想僥幸獲勝幾乎是不可能的。還是謀士程昱比較明智,他提醒曹操:“某素知云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義素著。丞相舊日有恩于彼,今只親自告之,可脫此難。”細心的讀者可能會記得,這位程昱先生在赤壁之戰中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曹操,然而當時的曹操志得意滿,頭腦發脹,根本聽不進去。現在,程昱根據雙方的實力對比和關羽的性格特點,又向曹操提出了擺脫束手就擒命運的唯一可行的辦法;而曹操在遭到一連串挫折之后,頭腦也清醒多了,自然是一點就透。于是,他用動之以情的辦法,竭力軟化關羽的心。這樣,矛盾的重心自然而然地轉到了關羽身上。
此時的關羽,處在“忠”與“義”的尖銳矛盾之中,經受著理智與情感的巨大沖突。從忠于漢室,忠于劉備集團的立場來看,曹操是圖謀篡逆的“漢賊”,是劉備集團的死敵,絕對不能放過;但從個人關系來看,曹操又是除劉備、張飛之外的關羽的平生知己,對關羽可謂恩深義重,關羽很難用自己的手去捉住曹操。作品緊緊抓住這一矛盾沖突,分三層描寫了關羽放走曹操的過程。
第一層,寫關羽在曹操感情攻勢下的思想斗爭。當曹操在馬上向他欠身施禮時,他“亦欠身答曰:‘關某奉軍師將令,等候丞相多時。’”本來應該馬上動手,抓住曹操以成大功,但他卻同曹操講起禮節來,竟然稱曹操為“丞相”! 這彬彬有禮的態度實際上包含著一個信號:關羽沒有忘記舊情。機警過人的曹操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信號,立即向關羽告饒:“曹操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情為重。”本來,關羽是不想放走曹操的,為了捉曹操,他還向諸葛亮立下了軍令狀。然而,在曹操的軟語央告下,他卻無論如何也強硬不起來。如果關羽用君臣大義來斥責曹操,用公事公辦的態度來解決問題,事情就好辦了,但他偏偏還是以個人信義來回答曹操:“昔日關某雖蒙丞相厚恩,然已斬顏良、誅文丑,解白馬之圍,以奉報矣。”這話看起來也有道理,然而卻留下了很大的漏洞:當年關羽掛印封金時,就曾在辭別曹操的信中許下諾言:“其有余恩未報,愿以俟之異日。”何況此后又有送行贈袍、過五關斬六將之事,他又欠下了曹操更多的恩義,這人情債哪兒還得完呢?這樣一來,他所說的“今日之事,豈敢以私廢公”,就沒有多少力量了。曹操正是抓住關羽這個漏洞,馬上用五關斬將之事來提醒關羽,“大丈夫以信義為重”,并以春秋時期庾公之斯不殺子濯孺子的故事來打動關羽。這一切,在關羽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瀾。作為一個威震天下的英雄,他極其愛惜自己的名聲,生怕捉曹會損害自己的“信義”。在這種情況下,關羽那“恩怨分明”的性格終于占了上風。再加上“又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一發心中不忍”,他的思想防線就此崩潰了。
第二層,寫關羽終于下定了決心。只見他勒回馬頭,吩咐眾軍四散擺開,放走了曹操。此刻,他的心中躁動著以恩報恩的情感,什么軍令狀,什么兩軍的生死搏斗,一時都顧不得了。
第三層,寫關羽見曹操與眾將已經沖了過去,不禁“大喝一聲”。這叫聲,包含著十分復雜的感情: 有不得不違背將令的懊惱,有“義氣”得以保全的激動,也有抓住剩余的曹軍以為補償的念頭……這時,“眾軍皆下馬,哭拜于地”而曹軍中與關羽關系最好的張遼恰恰又在這時趕到,于是關羽“又動故舊之情,長嘆一聲,并皆放去”。作品描寫關羽的感情起伏,真是一波三折,宛曲有致。
對于關羽的放曹,今人多持否定態度,認為關羽嚴重喪失立場,為了一己的私恩而出賣原則。然而,對于《演義》中的關羽,這卻是由他的性格所導致的必然行動。按照“士為知己者死”的古代觀點,關羽為忠于桃園之盟而死固然值得稱贊,為了顧全舊交而放走曹操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值得肯定的。因此,華容道放曹雖然從根本上違背了劉備集團的利益,劉備卻原諒了關羽。事實上,羅貫中對關羽由此而體現的“義”也是熱烈頌揚的。
華容道放曹體現了古代士文化的價值觀。它為塑造關羽這個性格復雜的“義絕”典型寫下了最濃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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