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憶舊游》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脫云鬢，窗影燭光搖。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兩地魂銷。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匯評】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一起下個“記”字，后來下個“更”字。“新燕”、“東風”是題旨，有以“門掩秋宵”，明說是秋，“寒螀”、“疏螢”，秋宵物類，而疑錯簡，則虛字何往。散活尖酸，過崔氏語。

陳廷焯《云韶集》：無限凄涼，煉字煉句，精勁絕倫。

俞陛云《宋詞選釋》：先將窗外之秋聲，閨中之愁態(tài)，細細寫出，以“兩地魂消”句彼此開合，遂與下闋銜接一氣。“朱戶”三句殆“為郎憔悴卻羞郎”，妙在不說盡。“拂柳”、“吹桃”等句，仍寄情于空際，彌覺蘊藉。“巢燕”句，感光陰之易過耶?抑喻人事之更新耶?詞境入空明之界矣。夏閏庵云：“上闋之結句，不可無此頓挫;下半闋一氣帶出，其得勢在此。”

俞平伯《清真詞釋》：此闋乃上半回憶，下半想像，本意始終含蓄。格首用一“記”字，是懷往也，非眼前實景可知。自“愁橫淺黛”句起，皆追摹別離之夕情景。“疏螢照曉”，“曉”字從汲古閣本。蓋此句用老杜《倦夜》“暗飛螢自照”詩意，連上“漸暗竹敲涼”之“漸”字，可見牽衣恨別，竟夕無眠，不覺低徊，漸至天曉也。“魂銷”用《別賦》，此句拓開，臨歧分手，云飛水逝也。過片轉入近事，然只用“迢迢”二字，極虛之筆。“問音信”、“道徑底花陰”，“問”字、“道”字均妙，我聞如是，豈遂可憑耶? 人言于徑底花陰，時聽郎馬之聲;不惟傾聽，且擬臨朱戶以窺之矣。然終于不曾也，何則?以“為郎憔悴卻羞郎”耳。此正用《會真記》崔氏詩。情深怨切，而用筆則極虛極幻，倍覺委婉。至此則更不能不說到自家矣。卻只寫舊巢新燕，楊柳垂絲，見京塵之滿目，嘆倦旅之依然。“東風”句，用顧況詩“露桃秾李自成蹊”。東風竟日，吹綻露桃，畢竟為誰妍也。全篇至此已畢，更無一句說到自家，更無一筆落在實際，乃摹神之極筆也。試就上下文意，一演繹之。夫牽襟別恨，問信縈懷，固不得謂之薄于情也。然而芳韶輕擲，佳會久虛，情濃者固如是乎?彼方之幽怨已深，此日之薄情難辯。雖然，中間委曲，正有難言者，或縛于利鎖名韁，或困于窮愁客病，我豈有心負你者哉?然而相思相望，竟至于今日矣。春去春來，皆于我無干矣。遲誤之咎，固屬百喙難辭;懊儂之懷，更是萬言莫罄。惟其難言，乃索性不說也。故“舊巢”句以下，雖是一片空虛，實乃本篇主句。全在虛神籠罩之中，透出回腸百轉，此其所以為神歟?凡詞用平韻者，其聲婉轉舒徐，與《浪淘沙》一闋虛實合參，最得異曲同工之妙。

吳世昌《詞林新話》：上片起三句記伊人，四、五、六句為自感，“鳳釵”兩句，再記伊人，“暗竹”、“疏螢”兩句復寫自感，末句合語。

【附錄】

方千里《憶舊游》：念花邊玉漏，帳里鸞笙，曾款良宵。鏤鴨吹香霧，更輕風動竹，韻響瀟瀟。畫檐皓月初掛，簾幕縠紋搖。記罷曲更衣，挑燈細語，酒暈全消。迢迢。舊時路，縱下馬銅駝，誰聽揚鑣。奈可憐庭院，又徘徊虛過，清夢難招。斷魂暗想幽會，回首渺星橋。試仿佛仙源，重尋當日千樹桃。

楊澤民《憶舊游》：念區(qū)區(qū)遠宦，帶月侵晨，燃燭中宵。在昔曾游遍，過三湘下浙，二水通瀟。小舟暫輟蘭棹，羸馬復鞭搖。但舊日雄圖，平生壯氣，往往潛消。迢迢。向年事，記艷質平堤，曾共聽鑣。醉□游沙市，被疏狂伴侶，朝暮相招。怎知后約難再，牛女隔星橋。待遠結雙成，他時去竊千歲桃。

陳允平《憶舊游》：又眉峰碧聚，記得郵亭，人別中宵。翦燭西窗下，聽林梢葉墜，霧漠煙瀟。彩鸞夢逐云去，環(huán)佩人扶遙。但鏡裂鴛奩，釵分燕股，粉膩香銷。迢迢。舊游處，向柳下維舟，花底揚鑣。更憶西風里，采芙蓉江上，雙槳頻招。怨紅一葉應到，明月赤闌橋。漸淚浥瓊腮，胭脂澹薄羞嫩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