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毛晉

題跋似屬小品，非具翻海才、射雕手，莫敢道只字。自坡仙、涪翁聯鑣樹幟，一時無不效顰。鄱陽洪容齋，升蘇、黃之堂而嚌其胾者也。恨未見其全集。己卯秋，從長干里獲其題跋二卷，尾有匏庵吳氏印記，較之《隨筆》所載有異同。余珍之不異木難，遂與六一居士《集古錄》并付梓人。嘗憶數年前，眉公與余論題跋一派，惟宋人當家，惜未有拈出示人者。余因援容齋自序云：“寬閑寂寞之濱，窮勝樂時之暇，時時捉筆據幾，隨所趣而志之。雖無甚奇論，然意到即就，亦殊自喜。”此獨非拈出示人者耶？眉公點頭撫掌曰：“襪材今萃于子矣。”

——《汲古閣書跋》

〔注釋〕　《容齋題跋》：南宋文學家洪邁著有《容齋隨筆》五集，《容齋題跋》則是由后人輯錄的洪氏作品。　射雕手：《北齊書·斛律光傳》：“嘗從世宗于洹橋校獵，見一大鳥，云表飛揚，光引弓射之，正中其頸。此鳥形如車輪，旋轉而下，至地，乃大雕也……邢子高見而嘆曰：此射雕手也。”后以此借指技藝出眾的能手。　坡仙：指宋文學家蘇軾(號東坡)。涪翁：宋詩人黃庭堅號。　嚌：嘗。胾：大塊的切肉。這句意謂洪邁能升蘇、黃之堂，繼承了他們的長處。　長干里：即長干巷，古代南京里巷名，這里借指南京。　匏庵吳氏：明人吳寬，號匏庵，著名藏書家。　木難：寶珠名。　六一居士：宋文學家歐陽修號。梓人：這里指雕刻書板的工人。　眉公：明文學家陳繼儒，號眉公。　當家：當行，內行。　襪材：做襪子的材料。蘇軾《筼筜谷偃竹記》：“(文)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于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

毛晉是明末清初有名的藏書家、刻書家。他要刻的書都先廣泛購求善本，經過仔細校勘，訂正訛誤后，用特別定制的紙張印行，世稱珍善。每印一種，毛晉必就該書的版本、錯訛、內容大旨等進行研究，將所得寫成題跋，附刻于后。他一生刻書既多，題跋亦隨之增加，據時人潘景鄭先生搜集所得，計共249篇，堪稱宏富。因此，毛晉對于題跋寫作的甘苦，自然大有領會。他覺得題跋雖屬小品文章，卻未必容易寫得好，是有道理的。至于把它抬高為“非具翻海才、射雕手，莫敢道只字”的文章，則未免偏頗，揄揚過當了。

題跋的寫作，明清人同宋人是有所不同的。大抵宋人多由意興觸發，言取自適，隨手寫來，每多妙趣。正如本文所說的：“寬閑寂寞之濱，窮勝樂時之暇，時時捉筆據幾，隨所趣而志之。”宋人中蘇軾、黃庭堅輩所作的題跋，韻致、文筆俱佳，其中的一些好作品，直是文章妙品，是不可以其篇幅短小而輕視的。明清人寫作題跋，稍偏重于版本源流，文字校勘，尤其清代乾嘉之學興起后，尤為注重，往往是在“援據該博，商訂詳審”之后才下筆的。